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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错、错、错下


委佗咳嗽着拉了拉被褥,“快叫他进来。你,把后院的门给我关进了,闲杂人等,一个也不许放进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关瑞安一进屋里见公主殿下如此狼狈,本能地垂下了视线。刚搭上公主的脉息,便意识到了不妙,“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委佗难受得面色惨白,一对秀眉几乎拧在了一起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:“不保孩子。你赶紧给我煎一剂药,滑了他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,您本就体质阴寒,宫内虚弱,此番若滑胎,需得不少时日康复不说,以后再难受孕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择善也道:“殿下,三思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委佗咬着牙道:“顾不得那么多了,这个孽障,我一刻也不想多留!滑了他,滑干净了,用最猛的药,快去!”直到今夜之前,委佗尚对这个混账男人抱着一丝浪子回头的希望,如今看来,这份希望托在狗身上都比他强!

        血流一夜。

        应公主殿下的命令,落胎药是两副煎成一碗的。委佗二话不说,端起来就一饮而尽。苦?她咽过了多少苦?痛?她遍尝了无数痛。这般剂量下去,别说是个不稳当的胎儿,子宫都给刮了一层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,委佗在床榻上枯坐了一整天,对外抱病不见客,除了关瑞安和林择善,没人踏得进二进院。驸马爷一觉直到日上三竿,又到秦淮酒家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了前前后后许多事,又好像什么都没能落下。到头来,始终都是只身一人,被关在金玉锦绣的牢笼中,没有门的牢笼。四下里一片白茫茫天地,覆盖了其下一切的污秽枯朽。而她的心之所向呢?静立在牢笼之外的远方,那是一片自由净土。

        入了夜,雷电乍起,兜了十几天的阴郁骤然撕破了一道口子一样,瓢泼大雨倾泻而下。以万钧之势,蛮横地洗去世间一切的污浊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道惊雷劈下,委佗倏得从梦魇中惊醒,背后一身的冷汗。“林择善!”她大喊道。林择善赶紧推门进来听命,“殿下?”委佗浑身发着抖,“去,去把山岁承给我叫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,这雨下得太大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让你去叫山岁承!”委佗素拳重重地砸在锦榻上,他是她最后的光了,“无论如何,现在,立刻,叫他过来!”无奈,林择善赶紧披上蓑衣,悄悄地往侧院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委佗用蚕丝织就的薄被,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,蜷缩在床头的一角。他会来吗?会的吧,一定要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大约半柱香的时间,山岁承来了,他也察觉到这阵子公主殿下有些不对头。可此前她一直倔强地硬抗,让他想帮也插不上手。今日他本已将息下,听林择善来说公主梦魇,宣他觐见,连忙披上几件衣裳便赶了过来。然而如今一见委佗憔悴孱弱的模样,心下不由得一揪。他在玄关处蹬掉了鞋,几步便走到了委佗榻前,心疼道:“殿下,臣来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委佗眼眶一下子就涌出泪花来,一把抱住了他,带着哭腔道:“来了就好,来了就不许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抱得紧,山岁承顺势在她榻边坐下,双手轻拢上她的薄背,“嗯,不走,即便殿下赶臣,臣都不会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岁承,我为什么这么命苦?嫁这么一个杀千刀的混账王八羔子!”委佗一面啜泣着一面狠狠地骂道,“为什么,要拿这枷锁牢笼逼得我没有一点活路?为什么,我不能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挣一番自己的前程?为什么,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报应在我头上?”为什么,为什么,偏偏我终身的归宿不是你!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只是轻轻拍着她,没有答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倾泻过后,委佗把面孔埋在他项间啜泣着,“岁承,你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答道:“殿下想说的时候,自然会对臣说。殿下没说,必是不愿让臣知道,那臣就不该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委佗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,“岁承,若是你,该有多好……”若驸马是你,该有多好;若与我共度一生,与我白头偕老的是你,该有多好。“若能是你,我情愿不要这金枝玉叶的名分,什么富贵繁华,什么天潢贵胄!咱们做一对布衣夫妇,也就了我平生所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,无论名分如何,臣心一直都栖息在殿下身边。”屋外的雷声雨声交加,委佗伏在他怀里,却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声。委佗轻叹一声,“罢了,岁承,我不值得你托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抱得更紧,郑重道:“殿下,臣为你做一切事,都是值得的。臣信赖的,仰慕的,从始至终都是殿下您。殿下曾叫臣等,如今十年之期才刚刚开始,怎么殿下打算食言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前方的路太远太难,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承受多少,失去多少。可,既然山岁承还在等着她……窗外雨势渐稀,只余潺潺丝雨之声。委佗默默良久后方道:“好,岁承,有你在,再多苦厄,我都要硬着头皮闯下去。”为了她,也为了他,为了他们能有掌握自己命运的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殿下这阵子累着了,还是先歇息吧。”见她已冷静下来,山岁承便松了手,帮她揩去双颊上的泪痕,“殿下若是害怕,臣就在门外守着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委佗握住了他的手,“不许走,在这陪着我说说话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笑着劝道:“殿下,还是睡会吧,臣在这里看着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委佗仍有些犹疑地躺下,“说好了不走?”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替她捋平被褥,笑道:“嗯,说好了,就在殿下身边,永远都不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夜过后,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,委佗该进昭德殿进昭德殿,该去集贤馆去集贤馆,山岁承又低调地蛰伏起来。流产的一个孩子,如同惊雷一夜般,流掉了,就过去了。几个月下来,宫中的格局又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:皇后依旧处于台后,薛氏封做靖贵妃总理六宫事务,穆妃从旁协助,而盛极一时的于贵嫔却悄无声息地被冷藏了。十月十五,上阳宫传回喜讯,昭贵妃诞育六公主,母女平安,只待出了月子便起程回京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兴十四年腊月十九子时,驸马陈泊平因急症暴毙。公主新婚不到两年便丧夫,悲恸欲绝,以泪洗面。帝后怜惜爱女,赐东宫于公主居住,并可随意出入阙城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泊平之死很快被一件大喜之事压了过去,腊月廿四,曲氏复了贵妃的名位,携六公主赶在除夕之前回到了睢阳阙城。逢迎大典,后宫女眷一律按品大妆出席,委佗虽是寡居,也得分曹列位。正好,借着陈泊平的丧事,委佗理直气壮地穿着一身极深沉的玄色洒金叠襟的翟衣,脸上一点笑纹都不带。同样没个好脸的,还有失宠了大半年的于贵嫔。

        除夕宫宴上,女眷轮班向昭贵妃敬酒,委佗也依例行事。昭贵妃面上问她东宫如何,身体如何,言语间却含沙射影地打探陈泊平的事情。好在此事已经了结,贵妃也无权翻案,委佗坦然应答。两人对答之间,于贵嫔频频向她使眼色,委佗只做未见。后又看了六公主,委佗说着许多好意头的话,这些话倒是真心。看着六妹在摇篮中沉睡,委佗不由得遐想,若她的孩子能出世,该有多么玉雪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姓陈的竟敢暗中给女儿送东西?”凰玖怒道,她命陈经甫把女儿送到熙陵之后,一应吃穿用度都与她当年在囹圄监中一般,大概就是破衣烂勉强保暖,箪食壶浆艰难果腹。谁料这厮竟然心疼女儿,买通了守陵官兵,把家里的貂裘靴帽和烹饪好的饭菜送到熙陵去。“呵,教朕不计前嫌孝敬萧氏毒妇,又嫌朕苛待了他的宝贝闺女,恬不知耻的东西,唱得好一出双簧!”

        秦勒之在旁附和道:“此僚咆哮公堂,冒犯圣上天威在前;不知悔改,辜负陛下仁心在后,实在无需陛下一再宽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朕也不想做吕洞宾,你瞧瞧,”凰玖冷哼一声,将一封奏折扔给他,“朕只贬了他的官,太尉就带着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,替他申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太尉大人真是手脚麻利,这么快就网罗了这么多人。”秦勒之挑眉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轻笑一声,又将一封奏折扔给他,“不止是太尉,大行令也上书代陈经甫谢罪,并自请去陈府责问呢。“

        秦勒之迅速阅罢,“太尉大人说此僚是老臣,一向恪尽职守,不宜重责。可微臣看来,正是此等腐儒尸位素餐,致使朝廷内外冗官冗俸。国库入不敷出地养着一班无用书生,而到了陛下欲改弦更张的用人之际,他们便搬出什么成法什么旧制,要么上书阻挠,要么自称无能不肯出头。庸才云集,陛下如何能够肃清朝纲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秦卿真乃朕之知己,姓陈的就由你去彻查。既然王宪想趟这淌浑水,就让他给你做帮办。一切牵连人等你皆可逮捕审问,待坐实了他的罪名,朕以国法杀他,量太尉太傅也无可再言。”秦勒之对于铲除南宫氏族有些热情得过分,凰玖察觉到了,不过眼下这着实也是她的当务之急,不妨一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臣遵旨,”秦勒之拱手答道,“陛下,如若嫌犯拒不招认,该当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动刑。”凰玖利落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勒之略略沉吟,“可若是王宪阻挠,又当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冷哼一声,“是了,姓陈的是读书人,哪能上铁家伙?即便姓陈的本人上不了刑,难道他陈家的狗也动不得吗?”陈府上下二三十号人,总有人会招认,实在不行一一拉进刑具里,不怕没人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勒之了然答道:“诺,臣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俗话说得好,廷尉署中多冤狱,秦勒之手里冤狱就更是多了。不过,如陈经甫这样的案子,也没什么可冤的,他自己大方地认了,只是一旦提到了抗旨就缄默不言。所幸秦廷尉有手段,叫他蹲在瓮中,把翁架在火上烤,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说什么应什么了。依北梁律法,抗旨当灭满门,然而王宪一曰法不责众,再曰不知者不罪,只应罚陈经甫一人而宽宥其家眷遣散其仆妇。他搬出了唐太宗三思而后斩的典故,上书皇帝仁人圣主不应妄造杀孽。哪个皇帝能不为自己的名誉考虑?凰玖一时间无意与王宪翻脸,索性给自己扣上一顶不计前嫌的高帽,下诏陈泊平斩立绝,由王宪做监斩官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午时,陈经甫的人头刚一落地,秦勒之背着手走到王宪身边,笑呵呵地道:“有劳王大人。”说着将斩陈经甫的圣旨递给王宪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宪不解地问道:“秦大人,我只是帮办,你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秦勒之笑答:“审案您是帮办,可您是监斩官,如今罪犯人头落地,当然该您面圣复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秦勒之这种一肚子坏水的人说得出这样的话?可好像,此言不虚,王宪接了圣旨,一拱手:“那,在下就告辞了。”秦勒之笑答:“王大人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待王宪离开了刑场,秦勒之立即从怀里掏出另一道圣旨:“上谕,罪员陈经甫欺君罔上抗旨不遵,屡教不改着实顽劣,朕深感痛心失望,着依国法,将其满门抄斩。钦哉。来人,把陈府上下人员都带上来!”一声令下,廷尉署番役以断水之势涌进陈府大门,用早已备好的绳索镣铐将扣押在院落中的众人捆成一列,将这些惊弓之鸟般的妇孺仆从推搡到了刑场上。这些人刚刚经历官兵抄家,家主斩首,正处在逃过一劫的希冀和家破人亡的绝望的夹缝之中。如今大祸终于还是降临到他们的头上,个个哭天抢地,互相拉扯着。纵然哭声直上干云霄,刽子手是没有分毫动摇的,午时三刻,二十多颗人头骨碌碌地掉落,血流漂橹。陈府上下,只剩了那一个在熙陵守陵的女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厢,王宪进宫面圣一切顺遂,凰玖和颜悦色的好似真的翻了篇一样。直到他出得宫来,听到金马门外侍卫的嘀咕,方知陈府的血案。人头既已落地,王宪即便冲回两仪殿向陛下兴师问罪也于事无补,更何况他何敢杀个回马枪,指责陛下失信呢?来回在金马门外踱步几趟,无奈之下,王宪只好再去找太傅商议。一开始陈经甫试图揪住对萧氏的礼数不周而向凰玖发难时,南宫风颂就意识到难保此人了。故而自陈经甫被贬官起,太傅就赶快与他划清界限,一封求情的奏折也没有写过。更何况事后陈经甫不知做小伏低,公然抗旨,挑战皇威,皇帝岂能容他?落得如此下场也是自找的,只是叹息白白连累了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。

        南宫风颂机警,撇得干干净净,凰玖没道理再追责到他头上。南宫氏族有如一棵参天大树,纵有不少碍眼招风的枝叶,但大树的根基在于太傅一人。只要根基不除,剪去再多的枝杈也只是白费功夫。这道理凰玖明白,索性惩治了陈经甫之后,对曾为他求情开解的王宪、南宫华彧等人一概既往不咎。

        此番祭祀大典乃是祫祭,之国各地的君侯也皆要出席,故而腊月里就要开始往濮阳赶路。京城里的年也过得不踏实,年下就准备起皇帝和太后的鸾舆驾幸濮阳熙陵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月十八,祫祭当日,皇帝与王爷诸侯在陵前焚香奠酒,礼拜插柳。凰玖双手于胸前合十,在先帝牌位面前,朔风割面似乎也没有那般寒意难当。凰玖向先帝的牌位道:“朕继承大统以来夙兴夜寐,定边关平内乱,改革土地重整税收,父皇,您看,不逊于您治下的国家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刚落,好像先皇真的泉下有知一般,朔风忽而一紧,将供案上长明灯的火焰吹得东倒西歪。凰玖一笑,“父皇,别这样。当年,您从皇爷爷手中接手江山,不也如此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专廉侍立于她身后,真真切切地听清了她这几句话,也分毫不差地体味到了她微妙的言外之意。在他入宫之前,□□公主在民间的风评一向是仁义礼信,忠孝两全。现在他随侍凰玖身边两年多了,看得出,是一个心中很有成算,杀伐果毅的一代君王,颇有唐宗宋祖的风范。然而,唐太宗玄武门之变,杀害手足逼迫君父;深受后周世宗信赖的赵匡胤,发动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,毫不留情地逼后周恭帝退位。细细想来,当今皇帝的为人,完全做得出这种决断。专廉心中有了计较,看来侍奉不好这位君王,时刻都有身首异处的风险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忽而又道:“桓弟,听说有个姑娘在你身边服侍,有一阵子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由班中略上前来,答道:“回陛下,确有其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点了点头,“也该带来见见父皇,父皇见你也有了家室,九泉下也会欣慰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何曾这样关心过他的家事?北桓不知她这不冷不热的语调里是什么态度,但总之不会是为他好。“臣弟承蒙陛下关怀。陛下宸衷独断,先皇含笑九泉,为的也是陛下治下的投烽释警,承平气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讽笑一声,“呦,几年不见,桓弟口齿大有长进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嘴角抽了抽,“臣弟不才,王兄见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,”凰玖打断他们道,“今日是来抚慰父皇亡灵,别在他老人家面前拌嘴。”她垂眸看向供案,微微皱眉,“先帝案前的长明灯,是多少盏?”

        祭祀用品皆是由奉常属下的太祝负责,而这位太祝,便是曲毅。太祝乃是从四品,曲毅从后列走到前面,跪下道:“回陛下,先帝陵前长明灯共九十五盏,取九五至尊之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转过身来,“从来祭奠君王都是六十四、八十一之类的自乘数,何曾听过九十五这样不伦不类的数额?”

        曲毅又道:“诺,臣这就撤下十四盏,做八十一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啧,八十一是单数,太祝大人这是觉得朕让先皇在地府中孤寂了?”凰玖转过身诘道,“怎么,要朕到那边去请罪尽孝吗?“曲毅上了年纪,面容中已露老态,不比她女儿红颜不老,只是一双眼睛当真父女相承。

        曲毅叩首道:“臣万死不敢有此不敬之意。臣,臣这就改为百盏长明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先皇伟业只堪臣民感恩传颂百年吗?百年之后,就要断绝香火了吗?”凰玖沉着脸,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。北宁有些掌不住笑,没事找事的本领,他皇姐真是数一数二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曲毅着实是被刁难住了,跪在地上是头也不敢抬,话也不知该怎么回。“陛下恕罪,臣,斗胆请陛下明示,应当该做几盏为佳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哂笑,“亏得先帝生前格外看重曲大人,你这为臣的令君父身后不得安宁,当真是辜负先帝一片浩荡皇恩。先帝功业自当流传千秋万代,先帝奠定基业我北梁自当万载昌盛,这长明灯应当陈列一万盏,曲毅,你说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祭奠皇帝的长明灯都是铜芯錾金的,且不说每盏上的画纹皆不雷同,但是錾金一项工艺,就得老匠人十日方能成一盏。一万盏,这可如何赶制得出来?即便凑齐了万盏,这供案上又该如何陈放呢?曲毅自知这差事办不完,不敢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北宁道:“太祝不答话,是觉得先帝不配享有万载香火,北梁国祚难续万世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不,臣不敢!”曲毅叩首答道,“臣即刻命人赶造长明灯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不过圣驾在濮阳不宜盘桓过久,不知曲大人的即刻,是何期限呢?”北宁追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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