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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神秘碑文


(十一)

        扈从持信笺从偏门跑入澹云殿,绕过游廊,高低各异的礁石俯瞰零星的几丛花圃。远远地,一人身旁放置水桶,挽袖浇花。

        扈从走近,放慢脚步,恭敬驻足,呈上火漆封装的皮质信笺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回过身来,形容大方素雅,眼波清明平和,本是柔婉的五官,但似掺杂一丝冷意。女子放下挽起的袖子,双手接过,认真问了几句,而后淡淡道:“交给我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囚牛一袭白衣,坐在园中石凳上,轻拂琴上尘埃。那是一樽怪琴——长颈、三弦,方形琴鼓两面蒙着蛇皮,能恰恰搂于怀抱,观其样式,不类琵琶,不似月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小痴迷音律,喜爱研制、演奏各色乐器,犹擅上古素女琴。只是许久未能好好弹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曾听囚牛援琴鸣弦,宴席之上,众宾欢坐,女娥长歌。琴音引人入胜,她仿佛置身春和景明,柔梢拂面,日暖花开,耳旁涧水泠泠,忽似冥鸿万里,秋云纷堕同落叶,美景恍若归虚无。

        鸟鸣幽涧,石缝间,山泉滴落,潺湲成音,飞湍转石,瞬似银河直落九天!涓涓不壅,终为江河,九江八河,澄明如练,万湍腾挪,倾泻入海!

        她捏紧手中的信封,犹豫是否过后再行禀报。

        俄尔,信笺挣脱束缚,顺着水流,飘然落于囚牛掌间。

        贝儿见状,忙屈膝叩首。

        囚牛广袖一展,信笺已落于指间。去掉印鉴,皮质信笺舒缓展开,墨水凝聚显形:“蒲牢、赑屃已寻至蓬莱所在,睚眦复出不日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赑屃为复生睚眦,东寻蓬莱。起先,他不知晓。蒲牢偷走纪炎剑,惹龙后大怒,捅出一方事来。纵然震惊,他也只能附和母亲意思,派狴犴前去寻回。

        狴犴字迹赫然在目,行文中又谈及三月前大量东海水族身亡事件,疑似与蓬莱覆灭相关。

        附文由老八负屃所书。两日前,负屃从囚牛处得知狴犴捡到块破损的蓬莱石碑,旋即欣然前往协助。其龙身腾云,一日千里,追上狴犴自然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囚牛手指紧抿信笺,一行行隐晦的古字顺着他阅读的速度先后出现。蓬莱碑文,约四五百字。碑文下面,附着一份负屃的解读。

        蓬莱形成远在负屃出生前,甚至远在龙父出生前,碑文所书之文字、所载之古事,负屃半知半解,无法保证注疏不含任何谬误。

        碑文记载的,能让负屃看懂的,乃天地形成后,龙神诞生于世的相关记载。这段是家史,负屃尚未学会游水之前,就听龙父念叨过多次。

        寥寥数语,在负屃看来漫长的家史在碑文里不过寥寥数语。仅从这一句能看懂的文字,负屃匹配字形、字义,连蒙带猜,随之破译了少许其他语句。

        语句十分破碎,囚牛逐字逐句地研读,直至文末出现“天火”、“罚”的字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卧眉簇起,他不可置信地再三浏览、推导,心中疑窦丛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莫非,蓬莱受了天罚?”

        三个月前,蓬莱方向出现水文异动,东海族类大批死亡,他派去调查的臣民也无一生还。蓬莱不属四海,不臣天界,倘若它遭了天火,又遭得如此隐秘,很难不让包括四海在内的几方势力多加揣测。

        思虑间,外头虾兵来报:“殿下,东北方,天有异象!”

        东北界,彤云密布,天火焚烧,雷音沉闷滚动,上达天穹,下达深海。

        囚牛不免担心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雷声响了片时,便掩耳盗铃一般,偃然息鼓。

        假若,蓬莱覆灭乃天界所为,赑屃一行牵涉其中,岂不危险?眉头拧得更紧,他俯视底下匍匐的众人,愈发惴惴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 天空阴沉暗淡,漂浮不少灰蓝云絮。海面骤然腾起数丈高的水花,一条通体剔透、明黄如金的巨龙,龙身翻腾,绝云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水花被捎带至半空,力尽,而后簌簌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龙翔西北,至章尾山。

        山崖旁,一方仙人着金缕,彼方仙人着赤衣,二人手中各执一子,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    囚牛落地叩拜,遵上首右座赤衣仙人为“龙神”,另一金缕仙人为“父王”。

        龙父敖璋冷然瞥了一眼,手中棋子落到白雾萦绕的棋盘之中,不发一言。反观赤衣仙人笑着开口:“囚牛此来,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囚牛再次作揖,上前一步凑首低语。话至末尾,囚牛道:“是以,想来请示龙神与父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样大的事情能瞒得住几时?他们自然也明白。发现了就发现了,又能如何?”龙神落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龙父相当不耐烦:“此等小事,尔等做主即可,何必兴师动众,前来劳烦祖神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赑屃、蒲牢、狴犴三人尽牵扯其中,儿子怕他们首当其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龙父沉默稍许:“随你的意,东海既然交给你统管,大小事宜自当由你全权做主。”他抬眼道:“龙子不纯,依然是龙子。东海势弱,却未必护不住他们。囚牛,你的担心是多余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囚牛凝视龙父的眼睛,不由深深一揖:“有父亲的话,囚牛放心了。……囚牛告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囚牛再向龙神作揖,缓步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赤衣仙人乃章尾山之神烛阴。烛阴笑叹:“天下大势,当趋一统。可惜这永古之所呀,已被清洗殆尽,仅剩下我这老不休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祖神多虑,天下神魔,尊您敬您还来不及呢……”敖璋宽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因为我们诸事不管呐!”棋子入瓮,他摇头笑谈,“大宇之间,熟悉的景、熟悉的人渐渐没了,留着可没意思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烛阴之神施施然起身,背身离去,宽袍大袖摇曳于晨风中,略显清冷孤寂。

        敖璋随即起身相送,见烛阴摆了摆手,便站立原地,垂目躬身。

        囚牛眺望章尾山,龙气内敛而澎湃,四周山脉云雾缭绕千里仿若烛龙盘踞,首尾相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龙子不纯,依然是龙子”,而今天下几分,龙族虽不复永古的风光,血脉里的桀骜却依然留存。龙王这句话相当于给囚牛吃了颗定心丸。他回到龙宫后,旋即修书一封,嘱咐狴犴务必将赑屃、蒲牢安全带回,切勿掺和到蓬莱与天界纠葛中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狴犴收到信之前,他与负屃已在去蓬莱的路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茫茫大海,岛屿如同砂砾攒积、散落,想找到传说中那座神奇岛屿,不啻大海捞针。

        月至中天,海面响起歌声,缥缈凄清,若安魂之曲。狴犴睡意上来,就要枕着白沙入眠,迷糊中,惊闻负屃唤他。睁眼,但见负屃屈膝探望水中,掬起一捧晶亮海水,那水从指间淅淅沥沥地流落。

        狴犴醒神,忙悄声问询。

        负屃缓缓起身站立,不无慨叹地指点海面:“你看——”他的眸光投向远方,侧脸隐映在黑红天光里。

        烟波浩渺,硕大圆月挂映天幕,黑亮海面渐而亮起幽蓝光点,那细碎的星芒蔓延开来,星空涤荡,水泽之下露出一截截美丽的头颅颈项。

        饶是再美的物事,在此沈谧境地猝然伸展,亦然不免显出几分可怖。

        狴犴摇头,笑自己一瞬的胆颤。那神魂的颤动,如为美丽所惊讶也就罢了,偏偏它们生于恐惧,那令久经刑讼的狴犴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来,方才那同样美丽而诡秘的歌声正是出自它们口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它们,抑或他们,五官精致,皮肤笼着一层朦胧的月华色泽,幽暗夜色里,皮肤的青白色被最大程度地忽视。苍白唇畔黏连一层鱼唇似的薄膜,锋利贝齿时而隐现。瞳仁转动,细长眼眸似盛流光,它们幽幽凝望岸上两人,唇畔一开一合,像在歌唱,又像在乞求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晌,人鱼回转身体,一甩尾巴,陆陆续续钻入水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莹蓝光点湮灭,海水复归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负屃不无感叹,又道:“五哥,你有没有觉得……它们极通人性,方才所作所为,像是在向我们求助,好像要引着我们去什么地方一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狴犴从方才的情境回过神,笑道:“美丽的事物往往危险。没准会吃人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五哥!”负屃拍拍狴犴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 狴犴本来想回去好好睡一觉,又被负屃招呼过去。顺着他所指,狴犴看到了一扇门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扇门没有开在空中、没有树立在海面,而是倒伏于幽深的海水中。那群生物离开的地方,悠悠地,开启了一扇门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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