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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第一章鸿鹄之志(五)


涟澄翻了半天,找到了一张看着眼熟的画像,看看旁边的题字,又比对了一下现在的王诜,确信画里这个英俊少年就是自己的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欣赏一会儿,叹了口气:“我想我大概知道公主为什么会这样执迷不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见到这么一个才华横溢又意气风发的英俊贵公子,公主肯定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良人了,她一定深爱着他,爱到放弃尊严,做小伏低也要留他在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更可怜哪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把多年来的心事说出来,心中畅快许多,看着自己的学生,叹道:“可惜了,你是个女孩。在这个世道,命中注定也只能和我一样,一事无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涟澄就不是很爱听,反问:“女孩怎么了?而且你也挺成功的啊?有几个人能有你这样的才华?非得当了宰相才叫成功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因为经历太少,所以把事情都想得很简单,她说:“不想当驸马,就拒绝。有更爱的姑娘,那就先娶了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摇摇头:“终究还是孩子,那是皇帝的赐婚,哪能拒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不赞同:“你又没试过,怎么知道呢?即便顺从了老天的安排,现在的结果令你满意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虽然一辈子桀骜不驯,但是从未试想过反抗皇权,也没人让他这样做。此刻听了涟澄这一番话,真觉得自己放弃了莫大的一个机会,活得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白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本是性情中人,此前聊起自己这一生,情绪已经很激动,现在忽然醒悟,不禁大哭:“太晚了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没怎么见过这么大岁数的人哭,一时慌了,但是看他确实难过,那哭倒也应该,于是只好尴尬地凑过去,拿帕子给老师拭泪,顺手捋一捋老师的胡子,心想,原来是这么个手感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哭了一会儿,涟澄怕他太伤怀,得转移他的注意力,于是扯过那本女论语,使劲地撕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招管用,王诜立刻回过神来,说:“撕得好,应该还有女训女诫之类的垃圾,都一起撕了吧。”说着他起身去书架上,检出了几本他看不上的书,拿给涟澄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看这些书,装帧甚是精美,条件反射就想翻一翻,王诜马上制止她:“别看,你看了肯定生气。把我的学生气坏了,我上哪再找气性这么大的好孩子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有点感动,笑着说:“这书看着挺贵的,就这么撕了,似乎有点可惜,不如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问:“不如怎么?我刚回来的时候看你蹲在那,还以为你要把这本书做厕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对老师这种奇怪的想象力也是很佩服,摇摇头:“这种破书,给我当厕纸也不配。你稍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涟澄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,不一会儿拿了俩小地瓜和一个盆,拉着她老师一起蹲在院子里,对着盆撕纸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听话地撕着书,涟澄又去厨房要了柴禾,她生了火,看着那些传达糟粕的字句在微弱的火苗下逐渐蜷曲发黑,被光芒渐渐吞噬,不由得内心感慨,女德这种鬼扯的东西,是没法让男人爱上女人的。而且,即使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,女子也不一定能获得幸福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俩一起盯着火苗子,火每窜高一寸,他们就手舞足蹈。下人们离得老远,偷偷地围观老少二人,觉得这师徒俩多少是有点魔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兴致勃勃地拿小树杈不停地拨弄火盆里的地瓜:“涟澄,能吃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一脸嫌弃:“不能。老师,显然你也不是什么都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而且你再捅那个地瓜,它就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放过它。涟澄,你是不是决心要好好画画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非常坚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志气,跟为师一起回汴京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没有想到,母亲连她的盘缠都已经准备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她娘知道王诜只是出使辽国,那他早晚有回去的时候,到时候如果涟澄争气,那很可能也得上京谋个前途。涟澄他爹却完全没有准备,他只听王诜对自己的女儿赞不绝口,便很得意,每每在酒桌上他假装不经意地吹嘘,其他人看他抱上了驸马这样的大腿,当然也都顺着他说,因此洛父喝酒都畅快了许多。他和涟澄都不知道,原来家里紧衣缩食,是涟澄母亲在筹谋为涟澄攒盘缠的缘故。

        启程那天,涟澄心中忐忑,起得很早。她母亲也早早地起来,去院子里挖了一坛窖在地下的酱菜,仔细包好,让涟澄带上,她不停地嘱咐:“我对汴京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,长这么大只回去过一次,只记得那好吃的是不少的,但你还是带上这个,嘴里没味道的时候顶得上。都是酱积出来的,经年累月也不会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非常喜欢吃母亲做的酱菜,她高兴的接过来,但是心下又惴惴地想,她大老远的抱着坛酱菜,但愿别被老师和他们家的人瞧不起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可王诜虽然自傲,结交人却不分三六九等,他只看脾性和才华,因此他和三教九流都有来往,涟澄这些小孩子的顾虑,他完全没有想过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叮嘱的话似乎永远都说不完,但是孩子要走的路,多是父母没有走过的,孩子临行前父母的担忧总是伴着对未知的无力。涟澄的父亲似乎刚刚意识到,自己唯一的孩子要去很远的地方了,此时忽然想说点什么,但因父女之间多年的疏远,此刻想要沟通也无从谈起,话到嘴边,却只变成了一些片汤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和王诜坐进车里,她探头出来,潇洒地向越来越远的父母挥别,随即坐回车里,不再看他们。如果看着他们伫立在那不肯归去的身影一点点变远变小,只会更难过,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芙蓉城是个繁荣的小城,可快到汴京的时候,周围繁荣的程度已经和涟澄所见过的大不相同,终究是大宋的都城,涟澄小朋友扒着窗户,看着汴京如梦似幻的街道,纷繁而精致。她大受震撼,时不时回头看看泰然自若的老师,她叹自己没见过世面的程度之深,此时只剩一脸迷惘。王诜仍低头看着书,轻轻地笑着:“第一次来汴京的人,大多是这样的,不用迷茫。况且你是在辽境内长大的,你所习以为常的广阔天地,这里的孩子也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他拉回半个身子在车外的涟澄,将她按回座位上,叮嘱:“仔细别被刮碰了,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看你,别还没回府就出问题。日后你就生活在这里,总有一天会腻歪得不想再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瞪着眼睛,觉得老师可真能托大,但是她十分尊敬王诜,于是老实地也找了一本书看。看了一会儿,她偷瞄外面的景象,有点不解:“老师,我怎么感觉,一路上车行得都挺快的,现在咱们到了汴京,反而越走越慢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慢悠悠地回答:“这就是汴京优秀的交通,遍地都是生意,堵也是难免的,干什么都不如用脚走来得快,你也会习惯的。”他翻一页书,继续说:“不过你也别太兴奋,我带你来是来学习的,汴京的热闹,你闲暇的时候怎么去体验都行,但是从今往后,课业会非常繁重,你不达到我的标准,出去玩这种事就别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再次大受震撼,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老师。王诜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,他弯起嘴角:“之前在辽的时候没有那个条件,而且也怕把你这小丫头吓跑。没想到为师是个这么严厉的人吧,哼哼,晚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上当受骗了,涟澄这么想着,虽然她喜欢学习,但毕竟是孩子,听到不让出去玩,难免失望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到府上之后,马上有人迎上来,顷刻一切安顿妥当,洛涟澄这辈子也没有被这么迅速又安静地接待过,心中赞叹,不愧是皇亲国戚的家丁,实在是训练有素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却有点等不及的样子,马上领了涟澄到了自己的宝绘堂,那是他收藏珍稀书画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一进了宝绘堂,失望这两个字该怎么写,马上全忘了。她觉得自己应该跪下,这怕是神仙的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许久没有给人展示自己的宝绘堂,此刻十分得意,但他也不忘嘱咐:“涟澄,你四处随意看,可别动手,这里不少真迹都是孤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也不傻,她之前跟王诜学了许多知识,已经开始懂得鉴赏和收藏的乐趣。堂正中裱着一幅字,写得神采飞扬,不拘一格,她马上走过去看,读了一会儿,看到落款,大惊:“这?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点点头,轻轻叹息:“是子瞻的遗作啊。你可看得懂,他这《宝绘堂记》,写的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不假思索:“是说热爱书画固然好,但是劝你不要玩物丧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赞成:“嗯,总结得言简意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觉得好笑:“可我怎么觉着字里行间泛着酸呢,这苏仙真是个有意思的人,你当年昧了他一块破石头,他都想尽办法让你还给他。”王诜马上纠正:“不是昧,是借!而且那可不是破石头!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憋着笑:“成,永久地借用他的好石头。他连割舍一块石头,尚且做不到,反而挺道貌岸然地写东西来劝你,你一个富贵闲人,又没有什么事儿,玩物怎么能叫丧志呢,你也就剩这点乐趣了。”王诜哭笑不得,心想这孩子说话也太戳肺管子了,他有点后悔当初给她讲自己不得志的心结了。但他也不以为忤,点头说:“是啊,我仍然将子瞻这篇文章郑重地裱在这里,是希望我那同样嗜好书画的内侄来我这的时候,能好好看看,收敛一下心性,当个好皇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内侄指的自然就是赵佶了,涟澄很好奇:“官家?那这招好使了么?”王诜苦笑着摇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喃喃自语:“我能成为你的学生,也真的是我的造化……”王诜马上从回忆里抽出来,嗤笑:“切,你今日看了子瞻的一幅字,才觉得成为我的学生是造化?我还道我的学生真的有多聪明,他们这帮人,在世的时候,可都经常来我这聚会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双眼冒光:“哪帮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引涟澄到一幅画前,说:“来,看这幅,伯时画的《西园雅集图》,这是这帮人来这玩儿的时候,我让他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伯时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公麟,王诜对着画,指着上面的人,给涟澄一一指出来,介绍这个是苏轼,那个是苏辙,哪个又是黄庭坚,秦观,米芾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便是我啦!”王诜指着其中一个人高兴地说,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,聚会那个瞬间。涟澄仔细看了看那肥头大耳的画中小人儿,又回头端详自己的老师,笑着说:“这伯时大师画人也太吴道子了,老师你哪是这副模样啊,比这不英俊百倍。”王诜不无得意地说:“哎呀这孩子,总瞎说什么实话,重在神似,神似!他们也不都长画里那样,他,还有他,这几个长得都很不错的。这赵氏皇朝,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,你以后见了蔡京他们那几个老小子就知道了,一个比一个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并不长在汴京,但涟澄也听说过蔡京的名字,心想:老师又开始胡说了,当我是他么,我上哪能见到宰相去。她转念又一想,自己从小,除了亲戚之间客套,夸过自己可爱,好像没人夸过自己好看,她幽幽地叹气:“唉,看来我只能凭本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听了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,却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,拍拍她的头:“女大十八变,况且我徒儿长得明明不错,只是净作男儿装扮了,旁人看得出什么。你以后在我家里,尽可以想怎么穿,就怎么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是这么说,涟澄被安排在王诜儿子过去住的屋里,很是舒适,可王诜儿子三岁就夭折了,家里也并没有小女孩能穿的衣服,涟澄认为绝不能再给老师家里添麻烦了,因此还是只穿男装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家里给准备的那点盘缠,她绝是不舍得花的,但是看着府里侍女们衣袂飘飘,她好生羡慕,可是美丽的衣裙不会从天而降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涟澄每天完成繁重的课业之后,瘫在床上,在她的意识还没飘走之前,都一直在想:有什么招,能搞点钱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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