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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第一章鸿鹄之志(四)


那又是谁?涟澄心里犯嘀咕,但是姓赵,那估摸着是皇亲国戚,还是别跟着瞎叫比较好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看出来小姑娘一脸的困惑,补充说:“那是官家的大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大惊,转念又觉得不对,她问:“可你不是官家的姑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先召唤人给涟澄拿东西吃,才回答她:“何止是姑丈,我可是他的人生导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不假,在赵佶还是端王的时候,就已经和王诜交好,王诜放浪形骸,声色犬马的生活方式,极大地影响了年轻的赵佶,而王诜书画上的才能,及时行乐的豁达性格,卓越的社交品位,都让赵佶歆羡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此时的洛涟澄根本不明白啥是人生导师,但她笃定没人敢打着皇帝的旗号撒谎,于是教学资格这一关,王诜在她这算是过了。有皇帝作为自己的同门,那倒确实不至于辱没了自己,但这老师有没有真本事,还得亲自验证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于王诜本事的质疑,在洛涟澄看到王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那一刻,被她抛到九霄云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父亲实在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,请这样的高人来教自己,简直是拿蜀锦来揩屁股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把跪伏在自己眼前的涟澄扶起来的时候,发现这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,闪闪发光。这真是比听了一万句马屁还受用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等到真的开始教学的时候,老少二人又开始大眼瞪小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晌,看着低头沉思的老师,涟澄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老师,你果然不会上课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胡说!我王晋卿什么不会?!”

        好歹身份高贵,这面子该要还是得要点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凭着自己过人的头脑,马上定下了自己的教学计划,他先挑了一些好画,再让涟澄在里面挑喜欢的,亲自看着她临摹。然后他又到书斋找了不少书,让她每天在那学习文化,想画出好画,首先得有好的修养和审美,基础很重要。王诜在他儿子还没去世之前,也曾无数次设想过,该怎么培养他,他的后人作为外戚,固然是难有作为了,但是能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文人也不失风流。可这一切终究也只是空想罢了,每次这些念头冒出来,他都深深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 得了这样厉害的老师,洛涟澄进步神速,她的母亲非常开心和骄傲,每天给她做很多好吃的,可是涟澄发现,母亲自己的饭菜却越来越不好了,她经常去买了涟澄爱吃的东西,但是只有一份,她想和母亲分着吃,母亲总是不肯。涟澄想,可能是家里越来越穷了,她也不敢细问,怕问出来母亲更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家里的气氛还是惨淡压抑,涟澄大多数时间都泡在王诜的书斋里。她发现王诜虽然看着豁达,但独处的时候经常莫名的叹息,神情寂寥。一日她正在王诜的院子里对着一棵月季“格物”,一个老仆妇经过,因为搬了一大筐的杏,一个趔趄没站稳,把杏打翻,满地金黄。

        涟澄马上过去帮她捡拾滚得到处都是的杏子,那仆妇很是感激,和她道谢:“小姑娘,多谢你了,可我瞧着你面生,不像府里的人。”涟澄回:“您多礼了,我是驸马的学生。”那老妇马上神色变得复杂:“哦,你就是他的学生。”涟澄觉出不对劲,马上问:“怎么了,可是我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?”那老妇神色稍微缓和一些:“你这孩子这样热心,岂有不妥当的。就是跟谁学习不好,非得认这么个人当老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感到奇怪,这仆妇似乎对这里的主人相当看不上,她好奇地追问:“我老师多好一个人啊,他怎么得罪您了吗?”岂料那老妇马上脸一酸,骂道:“他算个屁的好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吓得刚塞嘴里的杏都不敢嚼了,呆呆地望着那老妇。

        那老妇自顾自的絮叨起来:“他对他自己结发的妻子百般侮辱,那可是咱们的公主殿下啊,那是何等的尊贵和贤惠,他,他王诜这混账杀千刀的,没有公主哪有他的今天?!可直到公主病死,他都没给过公主好脸色,还当着公主的面和小妾搞在一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像讲到了劲爆的地方,涟澄也不知道该听不该听,正犹豫,一群侍女冲过来把骂骂咧咧的老仆妇给拉走了,其中一个笑着对涟澄说:“洛姑娘见笑了,这嬷嬷岁数太大了,疯疯癫癫的每天到处说些糊涂话,您别被她吓着了,她说的话,您也别往心里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婆婆看着确实是有点偏执,但看她的谈吐,也绝不像个疯子,涟澄一头雾水,合计不通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。她径自走回了书斋,可是经那老妇这么一闹,她哪还能静下心来学习,思来想去,总不能直接问老师吧。看这书斋里文书也不少,正好先翻一翻,万一能找出来个什么呢。她翻了半天,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,就回到桌前的画卷堆里选择要临的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挨个翻阅这些画卷,却有一幅小像飘落在地上,她拾起一看,是一个女子的背影,她仔细端详了一下,虽然只是背影,她也觉得这个女子一定是个美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画我找很久了,你从哪翻出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涟澄吓了一跳,手一抖,将画的一角扯出一点点裂痕。虽然没来由,但是她觉得这画一定非常重要,可隐瞒错误不是明智之举,她马上把画呈给老师,诚心道歉:“学生错了,不小心损坏了老师的画,希望我还能补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没说什么,接过那张画,铺在案上轻轻地抚平,凝视良久,心平气和地对涟澄说:“问题不大,比这毁得更严重的,也修得。你既然有心好好学画,怎么修画,也是得学会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反正人早都没了……”说完了他只低头继续凝视着那画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晌之后涟澄忍不住开口:“是师娘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轻轻摇头:“不是公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洛涟澄的好奇心让她非常想打破砂锅,但是老师此刻的表情她从来没有见过,好像他在另一个世界一样,她决定留他独自清净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出使辽国并没有带上全部家当,因此藏书虽然甚多,却仍有限。这天涟澄找不到合适的书读,就踩着椅子在书架上寻书来看,好巧不巧的,看到了一本嫁人专用的《女论语》,这可真是有缘。她马上拿起了这本书,而且这还是个精装版,附有作者的生平简介,她翻了翻,不得了,还是个女作者。当下决定,就看这本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往日涟澄都会专门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看书,这本因为非常短小,她就握着书蹲在地上就读了起来,不读还好,读了真是感觉怒火都能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脉。

        适逢王诜外出回来,他发现自己这个学生十分嘴馋,于是回家的路上就买了糕点回来,打算奖励她的刻苦。他刚走进书斋,就看见涟澄捏着一本书蹲在书案旁的地上,表情时而凝重,时而凶狠,似正在发力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,恍然大悟,饶是这辈子已经见过了各种大场面,此刻也哭笑不得地转身,捂了眼睛说:“涟澄!你这孩子愈发的放诞无礼了,就算肚子疼屎燥,也不能就地解决啊,这可是为师的书房!”

        屎燥,俗称便秘。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此时读这个书的心情,简直比便秘还要堵得慌,甚至萌生出了一种想砸点什么的暴力倾向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听了王诜的话,起身跟老师行礼,见老师没有反应,过去扯老师的袖子:“老师,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啊?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就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转过身,把糕点递给涟澄,也有点不好意思。涟澄谢过老师,掏出一块就吃,王诜马上拉住她:“哎呀,你洗没洗手啊?”洛涟澄很气:“都说了我没有在大解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走过去查看地面,发现确实没有,安下心来坐下,看看涟澄手里拿的书,哑然失笑:“还没及笄呢,倒是急着读起女论语来了?读出什么心得来了?给为师讲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顿时没了胃口,随手把书往地上一拍,抱着糕点坐在一旁,气鼓鼓地:“心得?我来给你背几句吧!”说着她摆了一副扭捏的姿态,端庄而别扭,嘴半张不张,叽里咕噜地背诵:“行莫回头,语莫掀唇。将夫比天,其义匪轻。夫若发怒,不可生嗔。退身相让,忍气低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只背了几句,涟澄仿佛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恶心。王诜马上不让她再背了,他憋着笑:“聪明也有聪明的缺点啊,即使是没用的东西,你看过就马上记住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气呼呼地点头:“我以为沾了论语俩字,那多少得点有大智慧的,哪知道论语里的智慧这书里丝毫不占,糟粕倒是比论语还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轻轻笑着摇头:“童言无忌啊,童言无忌。你敢说孔圣人的言论有糟粕,为师好生敬佩。但这书本来就是写给嫁做人妇的女人的教条,你啊,”说到这,他笑起来,“这破书里写的规矩,和你平日的作风根本不挨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仍然不解恨,继续批判:“还有这个作者,这个叫宋若莘的婆娘,和她该死的姐妹们!我是看作者是女的,才有兴趣看的。我不明白,她们姊妹五个,都没嫁人,她们自己又没有丈夫,懂个屁的相夫教子!凭什么写书说三道四的指导别的姑娘?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点点头:“嗯,话糙理不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不解:“老师,我不懂,身为女人,她们为什么要憋出这么个破玩意儿来迫害其他女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想了一下,说:“这么说吧,水里有这么几条鱼,她们不想被抓起来,于是对渔夫说,我们几个给你写本书,凭着这本书,你能轻易地控制其他鱼,作为交换,你不能抓我们吃掉,得把我们几个养起来。就是这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禁不住起了一个寒颤,叹道:“这还是前朝流行到现在的书呢,都说前朝民风开化,我看未必,前朝的姑娘还不如咱们大宋女孩能做的事多呢。则天皇帝能称帝,那是她个人的本事,和前朝风气没什么关系,她生在什么时代,都能称帝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盯着眼前这个小女孩,心想这年纪的孩子能有这般见识,不禁拍手赞赏:“说得不错。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活着,我真要以为你就是我的投胎转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瞅着他,问:“老师是赞同我的想法了?那你怎么家里还放着这种破书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说:“多半是公主生前的书,下人把她的书和我的混了。除了她,家里没人看这种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忽然又想起那老妇的话,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:“老师,那画像不是公主,却是谁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的好友因为年岁大了相继离世,此时能往来的已经不多,许久不和人谈天。忽然要提及往事,不禁有些百感交集,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,只是先叹了一句:“我本来是不想做驸马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看着老师欲言又止的模样,没有催促,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老师说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整理了一下情绪,说:“我的背景你也知道了,不必赘述。画上的人,如果我没成为驸马,那她就会是我的正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,涟澄不禁叹了口气,大人的世界,不管有钱没钱,听起来都充满了不如意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诜也跟着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一般:“我那时激烈地和家里长辈反对当驸马,不知道怎么这种事就落到我头上了,她以为我是为了她,为了我的前程,她自尽了。走之前她还给我留了字,写着:皇命难违,千万珍重。我为了家族和她的这条命,也就妥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听出了端倪:“但实际上你不愿意当驸马,不是因为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摇摇头:“不全是。基本不是。只要她不嫌弃,我娶了公主依旧可以娶她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点头:“嗯,但可能她就想做你的正妻。那究竟因为什么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敲敲涟澄的小脑瓜:“我如果不是驸马,你觉得我现在会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想了想:“别的什么大官儿?唔,大官太普通了,老师这样的才能,怎么也得是个宰相将军什么的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苦笑:“是啊,凭我的家世和本事,本来前途无量。可是成了驸马,就成了外戚,要远离朝廷,也不能和官员往来,我的后代的前程,也因此断送了。想要为咱们大宋江山出一份力,这只能是世世代代的奢望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洛涟澄想了想,如果因为嫁人,就让自己这辈子都不能画画了,那确实不能忍受,她同情王诜,却还忍不住问:“所以你怠慢公主的事都是真的?你是在报复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点头:“我根本就对她毫无感情,却不得不和她传宗接代。我想着我这样对她,她总有受不了那一天,也许能和我和离。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本书的影响,她宁可忍气吞声,到死也不放过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涟澄忽然想到了什么,问王诜:“老师你可有年轻时候的画像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诜指向书案旁的一堆画卷:“你去那堆里找找吧,也许有。仔细些,里面不少都是真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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