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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谬妄人事音书漫


谬妄人事音书漫

        年底,京畿节度使梁千寒告老辞官,这个职缺务必得由皇帝的心腹之人担任,凰玖一时还想不起来何人可堪此任。左右京畿的事务大都直接上报朝廷,这个节度使职权虽重但颇为清闲,凰玖便让北宁暂领其事。京兆尹元捷擢升建章都护,京兆尹的缺,凰玖允许北宁任用了他的手下。然而不是这次提的罗迁,而是之前被外放做定陶知县,累晋胶东知府的钟淼。罗迁被外放做淇县知县,去做南宫太傅的父母官了。那原先的沈知县呢?专少师在陛下身边说了他几句好话,沈枢立即升到了正三品,赴潞州任太守。

        连月来太后身体每况愈下,杨巧棋虽然为她父亲的死记恨着皇帝,但照旧服侍太后。

        关瑞安诊断,太后大行之期将近,凰玖不免沉吟了半晌。无论如何,太后也是与她最为亲近的长辈了,如今,太后也要走了。在太后的弥留之际,皇帝可是真真切切,毫无保留地尽孝。五天中有三天,凰玖都在慈宁殿里侍疾,为免政务废弛,她守在太后榻边还得批阅奏章。

        腊月廿三的午后,太后难得清了神,挣扎着道:“撷萱,巧棋,都先下去。哀家,要与陛下,单独说话。”她气若游丝,仿佛一阵风刮过去就把她的话都吹散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倾身向前,轻声道:“母后请讲,孩儿听着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母后一直觉得,很对不起你。在你母妃遇难之后,母后没能尽早把你接到身边照顾……”太后拉着凰玖的手,断断续续地道,“我几次派人去寻你,可都被,都被肃贵妃的手下给拦了回来。委佗受了那么多苦,都是怪母后无能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母后别这么说,孩儿从未埋怨过母后。”凰玖安抚她道,“母后能对孩儿爱护至此,孩儿感恩于心,母后大可不必为此忧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缓了缓气,又道:“陛下,哀家这一辈子,都不曾为家中兄弟,向先帝多说过半句话。但如今,哀家就要走了,想向陛下,求个情……”她说到急切处,反倒跟不上气,便又无力地瘫倒到榻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替她摩挲着胸口顺气,“母后别急,慢慢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紧紧抓着她的手,“南宫风颂与南宫华彧,虽然主持朝政十余载,但对陛下与北梁,忠心可鉴。无论何时,他二人,都绝无谋反的念头。求陛下看在哀家的面子上,不要再苛责于他们了。”这南宫一家的事情,说来也是部难念的经,还得从北梁开国时武帝太康年间说起。武帝原先是立发妻卢氏为后,南宫氏是他发轫之后纳的妾室,后被封为妃。然而卢皇后的父亲卢承怀有不臣之心,密谋造反,被武帝识破,落狱问斩。连带着废去了卢氏的后位,以及卢氏儿子的太子之位。当时武帝内宫除了娴妃南宫氏,尚有姮妃、妁妃、如嫔、姌嫔等人,皆是膝下有子的。娴妃的儿子秦王也仅仅是皇四子,夺嫡之路道阻且长。然而娴妃胜在有两个好兄弟在朝为官,南宫益与南宫良,太康末年,这二位皆受封国公爵位,前者为护国公,后者为佑国公。南宫良的独子便是那位不务正业,一心投在商贾行当上的南宫谷怀,而皇帝感念君臣之谊,仍准他世袭佑国公的爵位。南宫益的儿女统共是四个:南宫雪晴是嫡长女,后来娴贵妃做主,嫁与秦王为正妃;南宫风颂虽为长子,可惜是庶出,世袭不得爵位;嫡子华彧后承袭了护国公的爵位;幼女月见,便是太兴四年被封做坤熹翁主遣嫁焉耆的那一位。太兴年间,明帝即位,上来就收拾了几个叛乱的兄弟,以及许明、萧勋一干众臣。南宫益为保自己晚节,上书辞官,条件是让自己的孩儿入朝为官。明帝防着舅舅,但不会防着两个表弟,对南宫风颂与南宫华彧屡屡拔擢。如今凰玖即位,也效仿着她父皇,抓紧把德隆望重的老臣都从朝堂里清理出去。南宫益好歹是先帝的亲舅舅,南宫风颂与凰玖可是没几分血亲在。凰玖沉默片刻,而后缓缓地撤出自己的手,替太后掖好被子。“母后沉疴难愈,便是因为总操心着太多别的事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委佗,母后此生,就求了你这么一件事,你也不肯答应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淡淡地道:“孩儿已看在母后的面子上,对他二人诸多不敬犯上的言行置若罔闻视而不见。即便南宫华彧咆哮朝堂,指着朕肆意辱骂,朕也仅仅是罢官削爵小惩大戒,母后,你还要朕怎样呢?朕也不愿看到国公、国舅冒犯天威、触犯国法。他将朕逼至绝境,难道朕要无底限地纵容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不过是臣子,怎么能逼迫得了陛下呢?”太后竭力地说道,“如有罪名,也必是他人想要取代他们,而恶意罗织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母后别说了,难道朕就忍心惩治他们吗?”凰玖说道,眼中微微含着泪花,“他们都是扶持着朕坐上皇位的,他们是朕的亲人,是朕的师长,可偏偏也是他们让朕无路可走,做出这许多令朕为难的事情来!母后,您是孩儿身边最亲的人了,连您都不肯替孩儿着想,孩儿,真是心如刀绞。”凰玖说着说着,生生是把自己说得泪如雨下。她的这位母后,看着软弱昏庸,其实心里很有主张。凰玖更是深知,她母后跟她父皇是一路性情:吃软不吃硬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见凰玖先落了泪,太后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,“哀家只是求陛下,若他们再无过错,就放过他们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点了点头,“这是自然,即便他们罢了官职,朕仍按原先俸禄赡养他们。母后放心,您的娘家人,就是朕的家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后仍旧不怎么安心,但只好就这么合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年关之前,腊月廿三的夜里,太后仙逝,举国哀悼。文武百官、皇子王公以及寿康宫中的太妃奴仆,轮班错点地来太后灵前哭丧。皇帝悲痛欲绝,不顾众人劝阻,没日没夜地跪在寿皇殿里,坚持为太后守满头七。国丧一经传出,南宫风颂与南宫华彧各自写了一封血书,恳请入京为太后奔丧,凰玖阅罢挥笔回决,只准他们去熙陵祭奠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掌灯时分,杨巧棋端着参汤来到寿皇殿,殿中皇帝身着斩哀重孝,拄着丧杖,倚着灵案枯坐着。这些天她在殿外往来,常常看到皇帝在没有外人的时候,靠着太后的棺椁低声与太后说着话。早就听说太后与陛下并非亲生母女,对待一个名分上的母后尚且如此情深意切,这样仁孝之人,怎么会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昏庸暴君呢?轻叹一声,杨巧棋轻声慢步地走到她身边,蹲下来道:“陛下,用些参汤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如今的精神显然不如平日里机敏,有人呈上来参汤,她问也不问拿起来便徐徐饮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巧棋问道:“陛下,不怕我下毒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看了看她,将空碗扔到一边,淡淡地道:“你对朕有杀心是因杀父之仇。故而,你纵然要谋害朕,也不会在朕为母后服丧的当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巧棋叹道,的确,这月余以来皇帝对太后的孝心,诚能至天。“陛下果真见人心如观洞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是在深宫与朝堂浸淫半生练得的本事,若非看得透人心,如何能活呢?”凰玖道,“你是官宦人家嫡出的小姐,不知道如朕这般托生在妃妾腹中,托生在重重宫墙之内的困苦,朕只能拼尽自己的一身血肉去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如今陛下不必再忧惧世道艰险了,您已经是陛下了。”杨巧棋跪坐在她身边道,“天下人生死荣辱的裁决,皆在陛下手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凄然一笑,“人总是畏惧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,纵然朕有意平易近人,他们还都是愿意躲着朕、瞒着朕。朕如今虽富有天下,却是个孤家寡人,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。从前朕还可以跟母后说一说心中的委屈,如今母后也走了……北梁的天,终究是要由朕自己一个人擎起来。都说贤君圣主恩泽临照四方,护佑九州,可皇帝也是□□凡胎,谁又来临照于朕,护佑着朕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着她颓然空荡的神色,杨巧棋心中不免涌起一阵酸楚,“巧棋从前只知陛下独断果决,不想做皇帝也是这样的辛劳艰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了,先帝就常跟朕讲,做皇帝是世间一等一的苦差事。天下人遇事皆可说难,而后求助他人;可皇帝不能说难,更无处求助。”凰玖说道,“朕是皇帝,可朕也只是一个女子啊。每日坐在太极殿上,朕总要时刻提醒自己,要撑住,不能叫他们看出朕的疲累和迷茫。可朕,真的太累了;很多事情,朕也无法可解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若陛下不弃,巧棋愿为陛下排忧解难。”杨巧棋小心地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翻手牢牢地回握,“并非是朕弃不弃,是巧棋你恨毒了朕,誓要取朕的性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不是的!”杨巧棋张皇地辩解道,“巧棋不再恨陛下了,我,我对陛下万般敬仰,一直渴望能够有所亲近。我再说那样悖逆狂妄之言,我便五雷轰顶而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嘘……”凰玖伸手叫她噤声,而后摩挲着她年轻的脸颊,缓缓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
        杨巧棋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,除了忐忑,更多的是兴奋于喜悦。她的嘴唇被对方温柔而霸道地含住,在对方的引导下与她唇舌缠绵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后,杨巧棋被封做了宣仪,以女官的身份行走于昭德殿中,与皇帝朝夕相伴,且有了宣仪侍宴的惯例。这等假凤虚凰的荒唐事并非宫闱秘辛,毕竟杨宣仪次次跟着皇帝上朝,然而朝中诸臣无一人敢多嘴一问。太安五年,转瞬之间完成了朝堂之中的沧桑剧变:两位南宫大人罢官削爵,驱逐回乡,效命皇室大半辈子的穆将军身首异处。烛照剑挂在太极殿上,就仿佛是穆思行的首级挂在大殿之上,剑鞘上殷红的铭文,仿佛还在滴嗒嗒地滴着血。如今百官上朝,面对龙椅之上的那个女人,从骨子里萌生出敬畏之心。这要是一朝行差踏错,丢了乌纱帽事小,人头落地,家破人亡可就难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安六年二月,依舆制将太后葬入熙陵,与明帝的棺椁并肩长眠。为太后发完丧,皇帝再次分封诸位君侯,每个人都换了片地方。封北顺为临潃君,北宣为广元君,北旭为彭城君。北慕也十三岁了,封为祁门君;北戎晋为亲王,与德靖贵妃依旧留在京城。北桓再加封郡王,分往京畿内的菏泽郡,迟氏与他儿子仍留于京中官邸。另外,封许姝君为昌邑翁主,恭容公主赐永嘉县为汤沐邑,懋容公主赐云山县为汤沐邑。

        四月,宁王府里发生了点不愉快,那个承徽罗氏客岁怀上了身孕,她一心盼望得个聪明伶俐的儿子,又怕失了夫君的宠爱。于是这女人一面顿顿不停地吃着鱼虾海鲜,一面又以生绢束腹,想保持着身姿窈窕。这时候又正是时气反复的当口,再强健的孩儿被这女人这样折腾,也难以保住。刚怀孕的时候大夫给她切脉就觉得不对,问她之后罗氏还不老实地说,更没把大夫的嘱咐当回事,该怎么着还怎么着。直到她感觉到下腹阵阵寒意和强烈的坠落感才真切地害怕了,传大夫来一看,已然胎死腹中。这可真是咬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,自打罗氏怀孕的事情公之于众,王府上下谁都多让着她几分,这样还保不住孩子,只好是怪她自己作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一日宣了楚妃进宫回话,不是在昭德殿宣见,而是在蓬莱宫,阙城中最富丽堂皇堪称人间仙境,却被封宫十余载的一处所在。这是太兴年间,贵妃萧氏的寝宫。

        阙城之内六宫之间,都没有再修筑宫墙,因而每一宫之间都离得比较远,留出了逐渐边缘化的空间,也不会有翻过墙就是别人的主殿这种情况出现。只有正门处建起朱墙,向两侧延伸至东西两殿。眼前,汉白玉砌成的一座牌坊,浮雕着云涛海浪,上书靛蓝色的三个字“蓬莱宫”。跟在凰玖身边的杨巧棋不由得轻声赞叹,当真是气派非凡,举世无双。也难怪她慨叹,就连在满堂金玉中长大的凰玖见了,也不由得叹为观止。楼阁玲珑舞云起,的确,也只有这样极尽富丽繁华的宫苑,方能与那个天教疏狂的女人相得益彰。

        走进宫门,院落内便充斥着兰花香草,两侧各有抄手游廊,中央一座玲珑假山;穿过山中甬道,才算是进了蓬莱宫了。由太液池引过来的湖水环绕着假山,呈半月形,池畔立着一块白石,其上写着“星光禁步”,一来是指行至此池,外臣禁步;二来是指夜间繁星倒映入池中,亦如禁步玉碎,熠熠生姿。左侧可由一座拱桥行至对岸,桥形拟着羽型倒卧于水上,桥上刻着“彩凤遗翎”四字。羽桥对岸,原本应是大殿前的空地,然而左出右入横着两道游廊,廊上挂满了紫藤花,这都是当年明帝特意叮嘱内府栽种的的。时隔十余载,蓬莱宫的主人早以成泉下之鬼,紫藤花却年复一年绽放逸香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明帝说绝情也长情,除去萧勋之时完全不为与贵妃的情爱而动摇分毫,贵妃去之后却派人悉心打理蓬莱宫中的花木池塘;说无情也深情,赐死许氏之时批红得毫不犹豫,十几年后又立了她生的女儿为储君。她的父皇还真是个复杂又好笑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巧棋,你看这蓬莱宫如何?”凰玖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人间仙境,难怪那么多女人个个削尖了脑袋地盼着跻身皇城,作帝王宠妃

        。”杨巧棋答,“也难怪,那么多人都怕成为御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皇宫外面的人都想着如何进来,皇宫之内的人却都竭尽全力地想逃出去。未知苦处,都当是宝地;经历过了才知道,这里是虎狼窝。娴雅恬静的女子进到皇宫里,个个都变成了狠毒凶悍的猛虎饿狼,一不留神,就会被拆皮剥骨。”凰玖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巧棋从前听说,先帝与萧氏贵妃伉俪情深,不想,她竟是个这般狠辣的悍妇。”杨巧棋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后宫之中能够专宠的女人,哪个不是悍毒的呢?”凰玖恨恨地说道,“朕曾经无数次地想过,在朕隆登大宝之后,定要一把火烧了这蓬莱宫,掘了她的坟,将她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陛下终究没有这么做,还保留了她皇后的谥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笑道:“是啊,朕固然恨她,却也敬她。萧氏作派张扬,一切爱恨从不矫饰,可这样的人往往与世不容。有她做前车之鉴,朕才学会了埋藏性情、伺机而动。若无萧氏何来今日的朕呢?”凰玖虽然对萧氏恨之入骨,但她也意识到,自己越来越像萧氏了。太兴年间,她不得不屈心抑志、曲意迎合。如今不同了,她成了一言九鼎、独断□□的皇帝,终于不用揣度着别人的心意,猜测着对手的谋划。今时今日,她也可以喜怒于形,恣意洒脱地做人了。萧氏行事不留余地,逼死了他人,也将自己的退路掐断。凰玖知道自己这条路走下去,终有山穷水尽之日,她要提早栽培后继之人,也要为身边的人铺好退路。

        身为皇储的北宁已经有意地提拔自己的属下,迟早有一天会再取代如今的三公三司。山岁承倒好说,凰玖一直打算自己退位以后,与山岁承同隐于金陵。即便他已不愿再与她白头偕老,外放做个地方大员,也可安定一方,人尽其才。林道敬也不难找出路,他于北宁年岁相仿,一向合得来,可与楚隶一文一武做北宁的左膀右臂。郑士桐就不好安置了,凰玖夙愿便是荡平焉耆,届时必然是郑士桐挂帅征西,铸就大功之后,岂不是成了第二个萧勋?凰玖打算在自己退位之前,罢了他的官职、封个侯爵就将他遣回原籍。只要郑士桐自己不闹,如此安排应当能够保全他的身家性命。最让凰玖操心的,就是这个处处膈应人的秦勒之。他这个人狂妄自大,凰玖也就是勉强镇得住他,一旦凰玖退位北宁登基,秦勒之身居高位手握大权,双方势必火并。秦勒之又是个眼高于顶的,只肯在朝为相,让他离开京城去做节度使,是断断不可能的。既不想北宁的皇权时刻遭人牵制,又不想秦勒之那脾气总受着委屈,可这双方可着实难以协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是饱经磨砺,方得百炼钢成。”杨巧棋说道,“陛下历经的苦难,都是平凡女子想也想不出的,难怪陛下有如此非凡的胸怀气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“这恭维话说得朕真是满心欢喜。从前朕戏言说你应当做贵妃,当时你脸色一下子就沉了。如今你也是阙城内的人了,可也想这要出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杨巧棋微微垂首,“不,陛下并非那等无情帝王。巧棋愿意长伴陛下左右,与陛下共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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