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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龙城跃马终黄土下


穆自行尚未定罪,穆思行只是被带到了理藩院看管起来,北桓去探望他甚至都没有受到阻拦。“舅舅你冲动啊!明知陛下和北宁来者不善,怎么还往他们的圈套里跳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穆思行握拳捶着案角,“唉,一时大意,悔之晚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眼下可如何是好?陛下她把太傅和太尉都罢官削爵赶回原籍,对你肯定不会这么客气了。”北桓急切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君侯,你去我家中,在我的床榻内侧有一个暗格,其中藏有一卷帛书。那是先帝留给我的一道圣旨,你拿着它去交给陛下,陛下奉先皇遗诏,定会赦免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听得一愣,“遗诏?父皇给过你遗诏?写的什么内容,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遗诏自然是能护我的,君侯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。”穆思行长叹一声,答道,躲过这一劫,我也告老还乡,再也不在这凶险之地久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点了点头,“好,我这就去。你在这别着急,而且千万别再有不慎的言行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穆府的暗格中藏有那么一卷帛书,写着:奉,天承运,皇帝诏,赐大将军穆思行,曰:朕身后,儿女涉事未深,若有新君行措不当,朕特赐此诏,尔可便宜行事,临机决断。如若有罪,可免一死。钦此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可既是尚方宝剑又是免死金牌啊,北桓不敢耽误,赶紧将这份帛书呈交陛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凰玖正在训斥北宁:“你如今胆子是越来越肥了,还在众人面前自诩为君,那将朕置于何地?多大个人了,越来越不知分寸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那是说给北桓听的,叫他反省反省,同我说话该是什么态度。”北宁狡辩道,“而且话说回来了,我在皇姐面前不还是俯首称臣的吗?我可没有僭越犯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看你小子就是欠修理!”凰玖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,恶狠狠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金马门的侍卫进来回禀:“启禀陛下,桓侯将一卷帛书奉上,敬请御览。”等的就是这东西,凰玖道:“呈上来。”她略略扫过一眼就明白了,毫不惊讶地递给了北宁,向林择善吩咐道:“去大内御档,查查有没有太兴十八年这道遗诏。”她能这么胸有成竹,那么大内御档中,肯定是没有这份遗诏的底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下案情可就升级了,原本穆思行的冒犯君上只是个不合礼制的小罪。可现在,他拿出了一道大内御档没存过档的遗诏,这便是矫诏谋逆,作假欺君!北桓来递交这封帛书之时,并没有着意低调行事,故而穆思行伪造遗诏的事情次日就传得满城风雨,想掩藏都掩藏不住。按北梁刑律,矫诏者腰斩弃市,诛九族!

        穆思行直喊着冤枉,被挪进了廷尉署大牢。北桓在金马门外叩头不止,凰玖也不能任自己扣上苛待手足的名声,只好硬着头皮召见了他。北桓一进大殿扑通地就跪下了,“陛下曾应允秋狝所得猎物最多者一个恩典,我不要侯爷的爵位,求陛下饶恕我舅舅死罪!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皱着眉头,不悦地道:“这是两码事,别绞在一起说。朕只查纠他一人之罪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开恩了,否则惠济河都该被穆家人的血灌满!你若还记得你姓皇甫而非姓穆,就赶紧回家去,休再胡闹!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两眼之中遍布血丝,他是属于那种不会一求再求的人,他站起身来大踏步地离开。出了阙城,他直奔豫王府去。然而他这位贯会躲事的三伯,把“病”字免战牌往外一挂,根本见都不见他。北桓总算是切身地体会到何为求告无门了,京城里能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就那么几位,可他除了豫王,跟其他人根本没有过来往。而且前朝的事情,也无法去打扰太后向皇帝求情。这可如何是好?北桓只得又回了阙城,想要求见陛下,却被拒于金马门外。北桓急得团团转,只好是在宫门前长跪,以期陛下会准请。

        穆思行的烛照剑被收缴了,凰玖将它拿在手中细观。剑脊上铭文篆刻着一行小字“君贤能,剑在侧,国兴旺”背面则是“君无能,剑飞弃,国破败”。凰玖哂笑,“好啊,他是自诩为关乎社稷危亡的辅弼之臣呐。朕弃了他这把剑,国就兴旺不得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十几个四五品的官员,联名上书为穆思行开脱,”北宁说道,“还有不少人自称愿意替他去死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归剑入鞘,“朕偏要杀他,朕要杀了这种以为没了边陲重将就国无宁日的风气!朕才是一国之君,朕才是护佑国泰民安的圣主,他穆思行算个什么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皇姐所说极是,这姓穆的猖獗至此,如若今日不杀,来日必为大患。”北宁煽风点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,这回说什么都不再留他了。”凰玖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择善自殿外进来,“陛下,千岁爷,山大人求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一笑,就知道他得有话要讲,“宣。”北宁准备暂且回避,刚要起身就被凰玖拉住了,“他来肯定是说正事的,你留下,好帮朕驳斥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进来之后,规规矩矩地叩头行礼,“微臣参见陛下,参见千岁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笑道:“平身,请坐。山卿可是有日子没来见过朕了,这当口来昭德殿,估计也不是来恭贺朕的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难为情地笑了笑,“陛下从来能够料得先机,陛下既已洞悉臣所言之事,还准臣开口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从来都能捡朕不爱听的话说,朕尽量压着火。说说看吧,你又有什么理由,劝朕别杀穆思行呢?”凰玖把烛照剑往案上一摆,托着腮道。北宁有些后悔,刚刚怎么信了她的鬼话没有退出大殿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谢陛下。想来陛下已经听了不少为穆思行求情辩解的话了,穆思行有罪与否,罪当如何,这都是陛下圣裁决断,臣不敢妄言置喙。然而此举后效如何,陛下可曾考虑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效自然是兵权还于朕的手中,从此再无大将拥兵自重之患,朕若有意兴兵出事,也不必再假手于人了。”凰玖坦荡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所虑仅为得,却忘了失。且不说千秋声名如何,但说今日、来日,陛下与桓侯手足之间如何相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,山大人这话没错,但您劝错了人。”北宁接话道,“长姐如今贵为九五至尊,难道还要我长姐纡尊降贵地去讨好他北桓吗?您这话,该去说给金马门外面的那个,让他好好思量思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之前朕没有直截了当地斩了南宫华彧,是为了让太后不要过分忧伤。朕为守孝道可以屈心抑志,忍受他的诘责谩骂。如今他北桓若还记得自己是皇家子孙,记得圣人教诲的孝悌之义,就该一言不发,而不是为了姓穆的一条命奔走、长跪,让朕难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,人心所向唯道与义,陛下悉心开导、仁德教化,自然四夷宾服万民景仰,何须大兴牢狱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朕登基之初,对那一干朝臣多番迁就容忍,结果换来的不是君臣一心,而是叛臣作乱,庸臣束手,大将不敬,权臣自威!时至今日,朕再狠不下心来砍几颗脑袋,过不多久就是他们来摘朕的皇冕了。”凰玖驳斥道,“岁承,你以社稷肱骨约己,可你每每忘了,你更是朕的心腹亲信。每每临机决断,你总站在朝臣那边,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替朕想想出路。朕与你事事交心,提拔你当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,是让你帮衬着贯彻朕的意旨,不是让你事事都来掣朕的肘!”

        不只是山岁承本人,北宁都给吓得一激灵。凰玖脾气真是见长了,从前再怎么动怒,也没把火发到山岁承身上过。山岁承连忙起身跪下,“陛下息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总是未虑胜先虑败,未虑得先虑失,朕一个女儿家,都不像你那样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。”凰玖道,“得了,平身吧,朕对你真是爱之深责之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谢陛下指教,臣,明白了。”山岁承恭谨地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若还有旁的事,你就接着说;若只是这一桩,那朕不想再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诺,臣,告退。”皇帝下了封口令,山岁承不敢再言,跪安告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,说他小心,他却也莽撞。穆思行这件事连身为宗伯的豫王爷都躲开了,山岁承他一则与穆家并无深交,二则北桓也不曾拜托过他,他来求情,单纯是不想让皇帝落下一个残害贤臣的名声。但他只知为人之道,应处处留有余地;却不解君王决断,就该是大破大立,不破不立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一贯如此,先帝即位之后不仅除了前朝旧臣,连对同自己出生入死,共同打下江山的萧勋也没留半分情面。南宫风颂、南宫华彧与穆思行也是能臣,何以能够得到先帝宠信重用呢?因为这三位都是先帝在平定了反叛,坐稳江山之后,才提拔起用的。皇帝并非是心悸一切能臣,只是不能任由这些自己降服不住的人手握大权。山岁承与秦勒之,凰玖身边的左膀右臂,虽然秦勒之办案更多,但一向都是山岁承见事更加通透,凰玖用秦勒之用得多,但心里总是更器重山岁承。可在权术二字面前,山岁承确是个冥顽不化的,凰玖轻叹一声,向北宁道:“山岁承,他固然谨小慎微,可骨子里是个极偏执的。来日你隆登大宝,若觉得他可用便用,若是他冲撞了你,别太计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没想那么远,他现在就惦记着赶紧把穆思行料理了,“其实山大人说的有理,杀了穆思行,北桓可怎么处置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肯定不能再让他去西北了,先在京城里圈一阵子吧,灭灭他的气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西北的戍防再遣谁人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想了想,“林道敬封西凉都护,赴武威戍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建章营又交给谁管呢?”北宁又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听出来他的意思了,“你有什么想法?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嘻嘻一笑,“轻车都尉罗迁,长姐以为如何?”每次北宁这么好听地叫她长姐,肯定就是有事求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稍稍皱眉,“从前没听你提过这个人,上来就把建章营交给他,靠得住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长姐封郑士桐、林道敬,不也是未曾深入考察,一上来就委以要职吗?”北宁反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都哪跟哪,凰玖腹诽,“叫吏部把他的履历呈上来,我斟酌一番就是。”北宁走了之后,凰玖便跟林择善问起这个人来。林择善笑答:“前阵子陛下不是张罗,给千岁爷润色后院吗?这位罗都尉的姐姐便有幸被赐了香囊,入王府之后荣宠万般,如今已被千岁爷封做承徽了。就连罗迁的这个轻车都尉,也是千岁爷月前才叫吏部封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微微皱眉,沉吟片刻,“罗迁多大岁数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二十五六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他姐姐不跟朕差不多年纪?”凰玖道,“亏得他家父母沉得住气,姑娘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急着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”林择善支支吾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择善苦笑一声,解释道:“陛下,这罗氏先前嫁过人,只是她男人不上进,整日里游手好闲。罗家人闹和离,罗氏这才又回了娘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不跟汉景帝的王美人是一个路子吗?将来是不是还得如王娡计杀刘荣一般,谋害长子呢?是不是还得专咨弄权呢?凰玖如是想到,倒是有志气有本事,但这种女人多半不安分。凰玖道:“着人看着点她,不许她折腾生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诺,这位承徽如今的势头,只怕封侧也就是千岁爷一句话的事了。”林择善嘀咕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又问道:“旸城那边进展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择善答:“洪大人正加紧工程,已初具规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破土动工都快两年了,朕最多再给他一年的工期。”凰玖埋怨道,“这样,你到金陵去,一面是监督着他们,别犯懒骨头;二来布置布置殿内陈设,安排安排陪都里服侍的宫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择善稍稍一愣,反问道:“怎么,陛下不要奴才在身边伺候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朕当然舍不得你,但也只有你最清楚朕的好恶,只有你亲自到金陵去才能传达明白朕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诺,那奴才就在金陵,恭候陛下驾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点点头,把烛照剑递给他,“把这剑挂到太极殿里,让它替穆思行看看,朕治下是不是海晏河清、盛世太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出宫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,北桓还在金马门直挺挺地跪着,这小子倒真执着,从早上卯时起一直跪到了现在。摆明了陛下是不想见他,他却还就是不死心,好像这么倔着就能逼陛下收回成命一样。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,不奚落他两句,简直都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针锋相对的兄弟情谊,于是北宁负手走到他跟前。“干跪着管什么用呢?那边那块砖底下是空心的,往那去磕头,咳得响了,陛下才肯见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瞪他一眼,“不用你操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一笑,“我说桓弟啊,你怎么还是这么固守己见呢?眼下你见不着长姐的面,有什么话不如告诉孤王,我若是心情好了,或许可以帮你转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呸!这辈子都别想我向你低头!”北桓啐道。

        难得北宁今天不跟他生气,“好啊,正好孤王还从没见识过腰斩呢。听说行刑时肠子都能流出来,犯人开始死不了,都是被看见自己残躯的惨状,而活活吓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桓瞪他瞪得目眦欲裂,后者说完勾了勾嘴角,自得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午时三刻,穆思行被押上了法场,监刑官便是司空薛大人。这是凰玖的刻意安排,除了南宫氏族外,朝中两股最为雄厚的外戚力量便是穆家与薛家。凰玖的策略一向不会同时与两家为敌,一定是拉拢一家,消灭掉另外一家。薛泓嘉其人虽然也姓薛,可跟他们家里的其他人并不同心,而是一心听从凰玖的吩咐。如今没人愿意顶着狠狠得罪桓侯的风险,去监刑腰斩穆思行,正好就派薛司空去了。这场面是相当得震慑人心了,因为穆思行判的是欺君罔上的重罪,故而尸首都不能容家属接回去缝合。曾经镇守国家边陲进三十年的一代大将,死后却是支离破碎地被埋在城外的坟地里,不许立碑,更不许人祭奠。

        行刑之后,桓侯整日地闭门不出,连迟氏生下孩子都没有举办任何庆贺的仪式。几位君侯皆遣门人送礼致意,唯一一位亲自登门的,是五爷北戎。

        听说北戎前来,北桓先是搪塞。然而北戎一早料到他会躲着,虽则叫府上下人通传了,但已经来到了门口。“我出宫一回怪不容易的,二哥好歹别让我白跑一趟啊。”北戎说道,他坐着轮椅从能一道道门槛、一级级台阶的阙城里出来,的确是不易。

        北桓轻叹一声,老五是个可敬之人,他努力平心静气地道:“五弟请进吧,上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二哥情绪低落,我来探望过贤侄,也来登一下你这伤心门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虽说逝者已矣,意志消沉非丈夫所为,然而事到临头,着实不能不为之伤怀。”北桓道,“从前,将我视如己出的肃娘娘因大不敬的罪名,被父皇赐了自尽;如今陛下,又设局构陷,加极刑处死了我舅舅。这些个皇帝,就非得把我身边亲人一一夺走,他们才得心安!”

        其实细想想就能明白,凰玖再要大破大立,也不敢为了给穆思行扣一个矫诏的罪名,私自销匿先帝诏书的存档。那道诏书,十有八九,真的没有存档,是先帝一时疏忽忘却了吗?不会,先帝心细如发,怎么会有这样的纰漏。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,这本就是先帝设下的圈套,把一道看似是免死金牌的诏书交给穆思行,让他危急关头勤王或是保命。然而一旦穆思行拿出来这道无根的诏书,那么就是死路一条。不光是当今陛下要绞尽脑汁地铲除穆思行,先帝更是生前身后,都惦记着这一桩大事呢!军权与皇权,自古便是无法和解的难题,要么是为君者起疑,斩杀大将;要么就是将帅心怀不轨,龙袍加身推翻君主。而对于那些费尽心机穷尽手段,才终于隆登大宝的皇帝而言,他们更是时刻警惕着手下臣子萌生非分之想。他们宁可错杀一百,也绝不放过一个,譬如先帝赐死自己的患难兄弟萧勋,今上腰斩顾命老臣穆思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皇室子孙,莫不如是。咱们这样的,个个都是孤家寡人,谁沾染上了皇室都是倒霉。你也埋怨不得父皇和今上,都防着穆将军,防着你们家人,我母妃一样也被父皇提防着。若非我这辈子都无法从这张轮椅上站起来,今上不取我性命才是见了鬼了。”北戎道,“他们不在乎至亲骨肉,更不在乎我们这些草芥之人的生死悲欢。可偏偏这天下在他们手里,非你我可改,二哥,珍重自身,否则便是亲者痛、仇者快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,如今我不光有母妃,还有内人与孩儿,我得庇护他们。即便是陛下再降莫须有之罪,有我这颗脑袋顶上去,也可保全他们。”北桓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处处赶尽杀绝,这是自绝于天地,难以长久。不出十年,北梁必会变天,二哥当韬光养晦,以待时机。”北戎压低了声音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北桓咬着牙道:“好,我就蛰伏等待,等我领兵踏破阙城的那一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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