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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草木有本心


戎侯册礼当天,皇帝给北戎摆了家宴,规模不大,正座上坐着太后南宫氏,薛司药侍立一旁。除上左右垂手是皇帝和宁王,阶下分别是北戎和德靖贵妃,再下一阶便是八爷北慕、五公主清影、三公主纾慧,以及薛轼,薛泓嘉等人。庄穆贵妃也收到了请柬,但是今日六公主流芸发了高烧,庄穆贵妃得照顾着于是就没能到场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一来到坐在次座上,就引得众人诚惶诚恐。太后本就是和善温良之人,不喜欢把自己推崇得这么尊荣,本想推脱,凰玖好言好语地一番说辞,还是搀着她坐在了正座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是为老五封侯庆贺,在座诸位都是一家人,不必拘束。只论尊长,没有君臣。”凰玖先举杯说道,“朕先举一杯,贺戎侯。”众人随之举杯道:“贺戎侯。”窸窸窣窣地落座后,殿下便有歌舞上来,众人也都动了筷。一舞已毕,太后吩咐了薛司药几句,而后薛撷萱便捧着杯盏走下阶来,来到北戎跟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北戎拱手道:“三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撷萱也福了一礼,“侯爷客气。奴婢是代表太后来敬您一杯,恭贺五殿下年少得侯,再求进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儿臣,谢母后。”北戎不得起身,只好向座上的太后深深一揖,而后一饮而尽。他又拉住了薛撷萱,拿起酒壶给她斟上,笑道:“也敬三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撷萱苦笑一声,“侯爷难为奴婢了。那,却之不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在薛撷萱饮完归位之后,凰玖也自己斟上一杯酒,起身来到北戎面前,“来,老五,皇姐也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戎连道不敢,凰玖拍拍他的肩膀,笑答:“这有什么不敢?朕都说了,今天不论君臣,你只当是长姐敬你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戎给自己满上,“那,臣弟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听说六弟前几天还给你写了封贺表?”

        北戎忙摆手,“陛下说笑了,不过是信里有几句恭贺之词罢了。”北戎向来谨慎,凰玖本无意下套,他依旧不敢当贺表之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唉,老五你太小心了,朕一时嘴快说错了,别往心里去。”凰玖扶额道,“你们兄弟几个之间,能一直有书信往来也是好事,显得我皇家手足亲密无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说不上是常有来往,臣弟也就偶尔与襄阳君有过几封书信,其他几位兄长,就是封年节写封贺信。陛下也清楚河朔、抚顺二位皇兄的性子,臣弟也没怎么收着过回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北桓是忙的。北宣,怎么还是别扭着?”凰玖问道,“唉,也就六弟那样的好性子能跟老四玩到一处去。今天席上若老六能在,定是另一番活泼气象。”北戎点着头,没有搭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又转身来到德靖贵妃面前,“靖娘娘,朕也敬您一杯。感谢靖娘娘培养出戎弟这般才俊,着实是朕的得力臂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倾蓉举杯答道:“陛下过誉,北戎本性愚鲁,只好以勤补拙,幸得陛下指点开化,只望能竭力不负陛下期望也就是了。”薛倾蓉大不了凰玖几岁,如今也就是三十多的年纪,半老徐娘,风韵不减。她心态向来老成,刚入宫的时候就常爱穿些雍容颜色,先帝最是喜爱她穿玫红衣裙,便给她取了个小字,玫儿。如今仍着浓郁的玫红,朱唇黛眉,更是姿容璀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靖娘娘客气,朕还盼着靖娘娘好好教导八弟,来日也必将成为国之栋梁。”凰玖也了解她的性子,无意为难。靖贵妃入宫时并不十分耀目,怀上北戎的时候仅仅是一个正四品的嫔位,然而到了太兴末年已经是协理六宫的贵妃娘娘。纵然前有玉贵妃许氏、肃贵妃萧氏、颖妃苏氏,后有昭贵妃曲氏、韫妃秦氏、贵嫔于氏、瑞嫔薛氏,多人争奇斗妍,薛倾蓉可是十余年圣眷不衰。至于为何没有人因妒起念而构陷谋害呢?一来靖妃好性能容人,无适无莫;二来,靖妃虽多子,先帝也动过立储的念头,然而,北戎八九岁的时候,成了废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兴十六年,北戎和北裕两位皇子,玩耍之际一起从楼梯口上跌落下来,结果,先帝最给予厚望的两个儿子,一个瘸了腿,一个坏了脑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满宫里无不唏嘘世事难料,谁能想到正风光无限的昭靖两位娘娘,一时间遭受了这般打击。皇贵妃自此以后明显地变得独断专行严苛狠戾,靖贵妃却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。北戎本人也并未因为碎了一个膝盖而自暴自弃,依旧勤勉向学。如此气量令皇帝更加欣赏这个儿子,只是无论北戎如何得父皇疼爱,他与储君之位都彻底无缘了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也恰恰因为他无法坐上皇位,才使得任何一位皇帝都可以毫无芥蒂地任用他,反倒是给了北戎一展才学抱负的机会。北戎是这般身残志坚,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,老八北慕就相当得冥顽不灵了。也因为是幼子,皇帝与贵妃对他都是宠爱多于管教,小小年纪就给他贯出了一身刁蛮无理任性妄为的臭毛病,可以说是叫他往东他偏往西,教他种菜非要抓鸡。如今先皇去了,新帝即位,北慕我行我素顽劣不减当年。眼下在他亲哥哥封侯的宴席上,皇帝太后诸位朝臣皆在,他仍闹着要身边的内侍陪他斗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北慕,先生教你的礼数全混忘了!”北戎这样宽厚平和的人都不免要呵斥他,“陛下赐宴,你这般嬉戏打闹成何体统!还不归位坐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然而这八九岁的男孩子最不服管,北慕远远地朝他挥了两拳,“你管不着我!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道:“八弟年纪还小,贪玩些就随他吧。你们几个,陪着八爷去殿外玩吧,仔细伺候着,别磕了碰了。”作为当朝之君,凰玖自然是更乐得看见幼弟个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北慕朝着北戎挑衅地吐了吐舌头,也不跟凰玖谢恩,转脸就跑出殿外疯玩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敬完酒便回到了席位上,歌舞继续,大概又奏了一两曲,太后就又咳了起来,早早地离席了。其余诸人在皇帝“不醉不归”的号召下,依旧宴饮歌舞。北宁、薛泓嘉等人都适时向北戎敬酒,北戎一面自谦着,一面也不好不喝兄长的酒,除此之外便不再碰酒杯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忽而想起什么,摆手叫专廉上前,“行俭,你也去敬敬戎侯。”说着,把自己的御盏递给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专廉踌躇一下,伸手接了,过程中凰玖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。按照礼节来到北戎面前,专廉欠身道:“卑臣专廉,恭贺五爷封侯之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情形若换了北宁、北桓,断然理都不会理睬专廉这样的寒门布衣,也就是北戎谦和,答道:“专先生有礼,专先生经天纬地之才,后生早有耳闻,今日得会先生,后生着实有幸。”便笑着喝了这一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侯爷过誉,不敢当大才,卑臣只愿为国为民略尽微薄之力罢了,日后还望戎侯不吝教导指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阶上的这一幕,没能逃过薛泓嘉的眼睛,瞧见凰玖对专廉亲密地说了几句话,他心里就有些不忿。正好歌儿舞女奏起了卫风的曲调,薛泓嘉便持箸叩盏,随口吟唱起了硕人的后半篇。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本已酒意半浓,忽而听他唱了起来,便豁然明白他的意味,也没打断。等他唱完最后一句“庶士有朅”,弦歌未辍,凰玖撤出长剑掂在手里,弹剑而歌:“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淇奥一篇是有过谱曲的,司乐们赶紧一转宫调,应和上皇帝。

        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瑟兮僴兮,赫兮咺兮。有匪君子,终不可谖兮。

        瞻彼淇奥,绿竹青青。有匪君子,充耳秀莹,会弁如星。瑟兮僴兮。赫兮咺兮,有匪君子,终不可谖兮。

        瞻彼淇奥,绿竹如箦。有匪君子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宽兮绰兮,猗重较兮。善戏谑兮,不为虐兮。

        丝竹绵长,剑音铿锵,凰玖吟唱时并未着意唱得柔情蜜意,反之有了一种无衣般的慷慨之情。薛泓嘉抬头往着她,玉容花靥掩映于寒光铄影后,不觉看得痴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九月底,各地州郡府县交纳的俸米数量,给凰玖泼了一盆兜头冷水。朝议上,皇帝大发雷霆:“去年有瑞雪,今年无伏旱,多少年都没遇着过这么合宜的时气。朕暮春之际微服私访,还看见满地里长得庄稼苗壮着呢。怎么到了交税的时候,全国各地都欠着皇粮?尤其是这黔中郡,天下粮仓,居然欠得最多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众朝臣都不敢出声,战战兢兢地立于班中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皇帝的怒火又烧到了他们身上,阴森森地说道:“诸卿,说说吧,这烂摊子,该怎么办啊?太傅?太尉?”

        南宫风颂持笏拱手,“陛下息怒,老臣谨遵陛下旨意。”南宫华彧附和地拱手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二位舅舅不一向有很多话要进谏于朕吗?怎么如今没话说了?”凰玖目光一一扫过噤若寒蝉的一干官员,“你们呢?平时上奏的时候,芝麻大的小事你们都有一箩筐一箩筐的话,现在遇着箩筐都装不下的大事了,你们到连声屁都没有了?”依旧没人敢接皇帝的话茬,有些臣子有些话说,但怕自己的办法又解决不了问题,自己撞在皇帝的刀口上,只好缄口不言。“好好好,你们这是诚心跟朕唱反调,让朕下不来台啊。一个个抓尖卖乖怕硬捏软的东西!”凰玖一掌拍在龙书案上,冲着陛阶之下喝道:“朝廷的俸粮一石一石地倒进去,连个响儿都听不见,朕还要你们这满朝文武天天戳在朕眼前做什么?有在这的闲工夫闲力气,还不如统统滚进地里去种粮食!”

        众臣骇得哗啦啦地拾衣跪倒叩首,山呼“陛下息怒”,连站在除上的宁王都提起衣摆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回去,你们每个人都给朕好好想想这事该怎么办,写成奏折递上来。哪怕把脑袋想破了,明天朕也要看到你们的提案,否则这一颗颗废物脑袋就不用长在你们的腔子上了!”凰玖含着满腔怒气说完了这一席话,而后一拂衣袖,说了一声退朝,转身就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事实证明,恩威并用偶尔发一发脾气,有助于提高下层官僚的工作效率。次日一大早,凰玖来到御书房,就见龙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摞置好了二百多份奏折。凰玖传了宁王一同批阅奏折,批了三天才一一看完。这帮大臣仿佛是被吓得心有余悸,每个人都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深入地分析,但凰玖总觉得还是很含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明明春天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的,地里一片绿油油的庄稼,怎么一到秋收,处处都欠着粮?”凰玖揉着太阳穴,费解地说道,“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今年这么风调雨顺的岁成,要是今年都只有这么些粮食,那以后不都得靠着国库养全天下的人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倒不见得是因为收成不好,或许还有别的原因。”北宁答道,“臣弟听说过一种情况,是由于收获过剩,人手不够,导致大批的粮食烂在地里也没人去收起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瞟了他一眼,“你是从哪听说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一笑,“臣弟的大舅子,楚隶告诉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春夏耕耘的人手都够用,怎么到了收获的时候反倒匀不开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不再回答地那么利索,反问道:“长姐,你可知道为什么朝议上没人敢说话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皱皱眉,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适宜耕种的沃土都不属于农民,而是被地方豪强乡绅牢牢把控着,春夏耕耘,便雇佣佃户来耕耘,佣金就抵作住房和伙食;秋收的时候就把他们全部解雇,只用自己的家丁来收粮食。这样的运营模式对他们而言获利最高,只要打回来的粮食够了春天佃户们的伙食费,就没亏本,剩下的烂就烂了,还可以滋养土壤,以备来年再一次循环。”北宁徐徐地阐述着,用很平静甚至轻快的语调叙述这一系列压榨农民的行径。“而这些豪强之所以能盘踞一方腰缠万贯,多半是倚仗这朝中权贵的护佑。乡绅们孝敬当地太守刺史,地方官再去结交朝臣,每到税收的季节,官府也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他们每年孝敬给各级官员的数目,可远高于报给朝廷的数目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气得微微地颤抖着,素拳攥得发白,金丝绞珊瑚碎的流苏也随之摇摆碰撞,“好啊,真好,朕身为天子,还抵不过一个地头蛇的面子?这些地主敢不交朕的税粮,却敢孝敬底下的官员?”她召进林择善,叫他宣山承绍到御书房来回话。而后回过来又跟北宁道:“这些事情,都是你去探查的?还是楚隶跟你说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北宁笑答:“那肯定不会是臣弟亲自去问的那些佃户阿。楚隶是巫郡人,经历过这样的事,他跟我讲的。皇姐不妨也传山大人来,他也曾游历四方,想必没少见过这般场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天下者当要于民心,民心匪居高处,而在低处。仁君圣主必得体察民情,顺从民意。眼下地方上簠簋不饬,皇帝不便微服出游,得派个得力的能臣,既要向朝廷一五一十地回报,又要将皇帝的旨意贯彻落实。凰玖道:“岁承倒是见多识广,可他括囊无咎闭口藏知惯了。你这大舅子是个有心的人,看得出,你也打算栽培他,不知楚隶他自己想不想整治一下土地制度?”

        当年十月,皇帝派遣山岁承为钦差大臣,持皇帝节钺,下到各地州郡府县,对官吏乡绅强占民田严查严办,中郎将楚隶随行。

        山岁承一开始是百般推诿的,先说自己绠短汲深,再说他任着奉常却越俎代庖地管起田赋,名不正言不顺。但皇帝反驳一来大司农年迈少府不良于行,二位职官皆不便远行;二来官员多位门阀子弟,不了解民情难免措施不当,好说歹说地把节钺塞到他手里。凡使持节出行,便如皇帝亲临,在地方可斩杀两千石的官员。皇帝的旨意是先杀到黔中郡,好好查一查办一办黔中郡的粮田都是什么情况;然后走遍全国,一处一处地查,该处理就当机处理。山岁承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差事,但他说什么也不敢行节钺之权,凰玖只好妥协道“先都查清楚什么情况,等你回京以后,朕亲自出面惩治,他们便再没有怨言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要打大仗,国库里就得有足够的钱粮,年下这两个月,皇帝几乎掉在钱眼里一样。平府里的轻重论盐铁法,货殖传平准书,均输策食货志,差不多全被皇帝翻看到了韦编三绝。最为有苦难言的是专廉,皇帝在皓首穷经,看到一段启发性的就扔到他书案上,一句“从而富商大贾蹛财役贫,到而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”,就得抄录个半个时辰。就这么又誊抄又深省地研读了月余,专廉本来不怎么涉猎贸易,也不知不觉学成了半个行家,便大胆地道:“陛下,微臣有一个想法,不知可行否?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这阵子就爱听新鲜想法,忙道:“快说,直说,仔细地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诺。自先秦以来,商君便有重农抑商的政策,商贾们一直居于社会末流,然而古往今来,却一直不断地有人愿意从事商贸,可见是有利可图。这些商贾为了牟利可以不择手段,当利润达到十倍时脑袋都可以不要。微臣想,既然抑是抑不住的,陛下何不顺势而为,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?”专廉抱着一摞书卷站在她身边说道,“汉武帝时,为了提高军马质量,纵容走私犯将匈奴良马引进国内而不缴税务,可见,为了鼓励一项活动,就应予以其更自由的空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嗯,接着说。”凰玖转过身来,环臂瞧着他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微臣琢磨着,这地主可以把土地租给佃户,朝廷也可以将市场租给商贾。如今城中街坊制度分明,对市坊有极大的限制,睢阳城内的西市也不过就是一条街,而其他的城镇更是没有市场。陛下不妨,将城门附近的地区圈起来,划分成若干间格,以天为单位,明码标价,商贾可以租下这一格位营业,租金纳入国库。这样商贾盈利,国库也可丰盈。这一政策也可以下达到各地首府州县,交通枢纽城镇,人越多,买卖就越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凰玖思量片刻,没有答言,忽而几步走到门口,“择善,去把宁王、廷尉和卫尉大人请到平府来……宗正大人也请来。”这是凰玖头一遭叫上南宫驸马一起来议事,当初她再嫁南宫思哲,看中的就是他父亲南宫谷怀的家业,嫁到他们家学学经商理财的手段。如今为的是商量经贸政策,请他来也算合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行俭爱卿,朕可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新奇的点子。效夷吾,取石璧菁茅之法,当真是敛财的好手段。”凰玖转过身,笑着调侃他,“如此才学叫你在朕身边做个顾问倒是屈才了,该给你个大官当当才是。”这个年轻人当真聪颖异常,假以时日必可大用。

        专廉低了低头,“陛下谬赞,微臣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,偶尔窃得一丝一毫的小慧罢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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